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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6章 菩提簡【26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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國都天闕來了秘旨。

聖上請國師折返天都,商榷承虞國與朝國之間於東北邊陲發動的對役之事。

然而,並非什麽大役,不過朝國人往承虞邊境小城發起幾股騷擾勢力。

承虞國周邊列有不少異邦小國,皆奉承虞為天朝大國,每年上貢珍寶銀錢美女及本地特色物產。

唯有善馬術之戰的朝國,不大禮敬承虞國。十幾年前,新上任的朝國王窩闊闐,頗有膽力,竟勾結東北藩王發動一場頗具規模之戰。

承虞國由廖深行這個國師坐鎮,已數百年無戰事騷擾,承虞國的軍隊亦越發散漫,尤其掌一國兵馬的大將軍沒的發揮,成了虛職,兵符帥印更是由皇帝親自掌管。

這一朝,皇帝命衛氏國華,執大將軍帥印。

衛大將軍乃當朝三駙馬,又是皇帝兒時伴讀,感情篤深。衛將軍不大喜歡廖國師,並往市井朝野間散布廖國師生了不忠之心的傳聞。

其實,廖深行未有不忠。只是威望過高,先前提拔的幾撥臣子,位高權重,念及他當年的知遇之恩,對他禮敬有加。

甚至有幾個地方官之子,歆羨國師丹青上的才華,將傳世之寶送入國師府,欲討一副畫作用於傳世。

那些稀世珍寶,連聖上都難以得見,卻先先後入了國師府。可見這天下之人只知國師,不知李氏皇家。

此話傳進皇帝耳中,便成李氏不過廖國師手中之傀儡。

國師的家臣氣不過,聯合幾位文臣,向皇帝參了衛將軍一本。

皇帝不了了之。

不了了之,乃皇家態度。

廖深行方覺,他在人間呆得太久,護佑一個朝代的時間過於長了。

連皇帝都將兵權分給心腹,以掣肘他於朝堂內的權威。

然,衛駙馬卻無實才,先前朝國侵擾邊境時,依照他給的地理兵布圖,外帶他暗中操控的天象星術盤,大捷。

自那,衛氏一族飄了,自認為沒有國師參戰,亦可誅殺前來犯境的外邦鐵騎。

甚至,單身五百年的一國之師,皇帝同太後硬要塞給他個郡主為妻。

聊慰國師寂寞,念他功高賜賞天家貴女是假,不過往他枕邊塞個探子。

廖深行拒絕數次,連著被以衛大將軍一派的臣子彈劾,說他不敬皇家,自持過高,更有毀郡主名節。

玉嵐郡主金枝玉葉,被直言拒絕數次,日後豈不成笑柄,要她如何再嫁。

廖深行被架至不忠不仁不義之境地,正當他為難之際,玉嵐郡主夜訪國師府,道她心知國師之苦,她雖身居高位,不過亦是皇家用來利益聯姻的犧牲品。

日後若嫁入國師府,定安分做個名義妻子,以安朝堂,以全忠孝。

國師當夜同玉嵐郡主表明,若她執意要嫁,也可。

它日生了旁的心思,或是後悔了,欲離開國師府,他定不阻攔。

如此,玉嵐郡主嫁入國師府,做了廖深行有名無實的妻子,國師府的廖夫人。

洞房花燭之夜,廖深行吩咐府內眾人,為表尊崇,眾人勿用廖夫人相稱,喚玉嵐為郡主更為妥帖。

此次,朝歌君王窩闊闐,率三萬鐵騎於東北邊陲騷擾攻占數座城池,衛將軍出戰,吃了敗仗,皇帝這才想到由他這個國師去善後。

梁彩枝端著紅豆薏仁粥進了書房,見國師眉心微鎖,正執一卷黃軸看。

梁彩枝放了熱粥,國師卷了密軸,擡睫望她,“你可想去國都天闕城瞧瞧。”

心底咯噔一下,看來國師打算返歸天都,若執意捎上她,她根本無力抗拒。然而,梁彩枝眸光堅定,執拗地搖搖頭,“不想。”

“為何?”

“因為……我自幼生在宿新郡,父母也葬於此,我深戀這方土地,哪也不想去。”

空氣停滯沈悶。

梁彩枝小心擡首,問負手沈思良久的廖深行,“國師大人是打算回天都麽。”

“不了。宿新郡雖小,然鐘靈毓秀,地靈人傑,我在此多住住無妨。”

廖深行重新鋪開紙張,提筆落了幾個字。

是該磨磨衛將軍的銳氣了。

很快,天闕皇城收到國師的十二字告病信函。

身子欠佳,不宜操持,勿擾清修。

言簡意賅,霸氣十足。

國師偶帶梁彩枝去樂坊聽小曲,定要她幕籬加身,眾人只見國師親手為一佳人剝蝦、布菜、擎傘,恩寵至極,但無人見其真容。

梁彩枝愛食蝦蟹,廖深行又親手剝了一滿碟蟹黃蝦仁。梁彩枝抱著懷中肥貓,自白紗幕籬間望一眼仍在殷勤剝蝦拆蟹的國師,輕咳一聲,“你這樣做是不是有些刻意了,大家已知你是個近女色的國師,你是否該收斂些。”

畢竟,演戲是很累的。

廖深行繼續耐心剝螃蟹,“你整張臉被擋得嚴實,我餵你時,只挑開幕籬一角,無人看得見你的臉,你害羞什麽。”

“我沒害羞,我只是……”

廖深行頗自然的往幕籬上親了親,起身道:“美人慢慢享用,我先去凈個手,回來親自餵給你吃,乖。”

國師是個名人,所言所行備受矚目,四周應聚攏不少官署派出的探子,正暗中監視言行喜好。

梁彩枝哪裏敢摘下幕籬大快朵頤吃蝦蟹,懷中的肥貓倒是不安分地硬扒桌角,欲跳上菜盤。

倏然,一股熟悉異香入鼻。

對面窗下一方舊桌,坐著一身素衫的木七,桌案頗空蕩,未點主食,只擱著一碟方端上的小酥魚。

懷中肥貓一躍而起,跳到對桌上叼魚吃,梁彩枝這才回神,起身走至對桌,抱起偷魚的白貓,輕聲說:“好巧,你也在。”

木七淡淡一笑,“是啊,好巧。許久未見,你過得可好。”

也沒有許久,三十九天而已。

梁彩枝心下一酸,眸底淚花不停聚積。那一刻,她慶幸面上罩著幕籬。

木七俯身,拾起碟中一條小魚,給兀自掙紮的白貓吃,閑話似的語調道:“國師回來了。”

梁彩枝回身,果然瞧見廊中的國師,似巧遇官場熟人,寒暄著向這面走來。

木七將一疊酥魚放置梁彩枝所在餐桌,拱手道:“不便打擾,木七告辭,姑娘保重。”

梁彩枝怔怔望著那道鴉青色衣衫步入樓下,最終消失於門角。

廖深行:“你在看什麽?”

梁彩枝驀地旋身,故作輕松一笑,“沒什麽,隨便看看。”

深更半夜,廖深行睡不著,又喚來情感專家長風替他解惑。

長風灌了幾壺苦茶,終於替情竇初開的主子,想到一個與梁姑娘迅速增進感情的好主意。

不,餿主意。

自上次隨國師到天樂坊聽小曲,巧遇木七,梁彩枝便時不時罩上幕籬,去天樂坊坐一坐,期盼再同木七邂逅。

哪怕不說話,只近距離望一眼也成。

只是,她再未遇見木七。

實則,自上次一別,木七每日都會到天樂坊附近看一看。

為避嫌疑,他去了天樂坊對面的茶樓吃茶。

窗外可見梁彩枝靜靜坐在樂坊一角。似在等人,又似乎在單純的發怔。

直到對方離去,木七才退出茶樓的門。

梁彩枝試了幾次運氣,並未見到木七。她也想過親自去七爺廟進香,但以她如今的尷尬身份,一人是去不成的,若去山郊,即便國師不跟著,起碼會配給他一兩個護衛。

自正門入廟,泰半見不到木七,若走後門,妥妥的與木七幽會,屆時不知會傳出什麽閑言碎語。

而且,她有種預感,國師若曉得了,怕是要暴跳如雷。

畢竟,她得配合戲精國師演戲。與旁人幽會,那可是給國師戴了頂大大的綠帽子。

臆想國師頭罩綠冠的模樣,梁彩枝不由得暗暗一笑,提裙邁入國師府大門。

然後,她被一個缺了牙的老太太纏上了。

顯然老太太並非人,而是陰魂,探頭探腦,問東問西,念經似得圍著她轉了一整天。

國師未吩咐她前去伺候,梁彩枝便宅在春止院,與英英養花養草做做糕點嘮嘮閑話。

平日,國師召喚她召喚得勤,可這幾日,國師靜的如死了一般。

不但無一次召喚,她被國師府內又蹭蹭冒出的幾個鬼糾纏住時,主動跑去給國師請安。

結果,寢屋前,被長風攔截。

道國師大人在休息,誰也不見。

國師府內的鬼越來越多,梁彩枝禁不住納悶,明明先前府內一片清明,不見任何邪祟異物。

仿似最近郡城內新死的鬼,全來國師府聚齊開會。

按理來說,國師身罩靈澤之氣,身帶天火,所住府邸,邪祟陰魂懼而遠之。

梁彩枝問懂得陰陽術法的長風,問他有沒有發現近日府內有不幹凈的東西。

長風睜眼說瞎話,未有。

梁彩枝被陰魂們折磨出兩只深重的黑眼圈,實在受不了,在英英端著糕點進屋時,她嗷嗷跑開,直奔國師寢房。

門口不見守門的長風,梁彩枝方要擡手敲門,一只暴躁小鬼自地底冒出來,頂一頭綠毛,沖她陰森一笑。

砰地一聲,梁彩枝推開屋門,直跑到正埋首作畫的國師身邊。

大半夜,直闖入他寢房,廖深行並未覺得詫異,而是筆尖稍頓,問一句,“跑成這般,是急著來侍寢。”

覷見門口的小鬼走遠,梁彩枝這才定下心來,拿袖子揩了揩額上汗珠,“國師大人醒醒,現下無人,不需要演那些你情我濃的戲。”

廖深行繼續點墨,“沒同你演戲,守門的長風方被我遣走,你便不顧時辰,大半夜突然跑我房間,可是幾日不見,想我想瘋了。”

春止院離國師寢房有段距離,一通瘋跑,梁彩枝熱得不行,拿袖子給自己扇風,“國師多慮了。”

見人筆下作畫精湛,靈臺一閃,“你畫得太好了,我太崇拜你了,我掐指一算,您幾日沒出房門,定是潛心琢磨驚世之作,一時沒忍住,跑過來瞅瞅,從今個起,您就是我恩師,教我作畫吧恩師大人。”

廖深行:“……”

自那之後,只要日頭西斜,梁彩枝便雷打不動地主動走進國師寢屋,學作畫。

一畫便是一整宿。

翌日,太陽冒出尖,便打著哈欠折回春止院補眠。

並非她虔誠求學,而是,只要太陽一落山,一堆的陰魂便圍著她嘰嘰喳喳。

唯有挨近國師,才不至被眾陰魂侵擾。

廖深行亦隨梁彩枝的作息時間,白日補眠,夜裏正兒八經教人作畫。

一日,他指導梁彩枝點墨一株薔薇,打個哈欠說:“你夜裏失眠,可苦了大人我要陪著你失眠。”

“大人對我的大恩大德,彩枝記下了。”

“你不見得日日失眠吧,況且你畫技初成,已不用天天跑來累著我親自督導。日後你每隔幾日來一趟即可。”

那就是每隔幾日,她才能睡個覺。

那些陰魂似受了專業培訓指導,在騷擾人方面真是一個比一個會,那是沒一時半刻消停。

一想到要被眾鬼包圍念經,梁彩枝一臉期待望著國師,“國師大人,我離不開你啊,真的是一天都離不開啊。”

廖深行表面不動聲色,繼續描募畫作,暗裏唇角牽起一道飽滿弧度。

夏至一個午後,梁彩枝打院中躺椅上醒來,英英拎著一包蓮子進月亮門。

說是見她整天熬夜,容易上火,上街買了蓮子,打算做清火的水晶蓮心糕給她吃。

黃昏十分,梁彩枝端著新學的蓮心糕去找國師。

國師天天陪她熬夜,應該給他送一份清清火氣。

進殿,見一寶釵華服的美人,坐在紅木椅上正同國師說話。

隨行的英英扯了下梁彩枝的袖口,跪地道:“見過國師,玉嵐郡主。”

梁彩枝雖未曾見過國師夫人,也聽聞過國師迎娶當朝最受寵的玉嵐郡主為妻。

她默默端著糕點下跪。

玉嵐郡主起身,款款走近跪地的美人,俯身將梁彩枝扶起,溫和一笑,“你便是彩枝妹妹,這副傾城臉蛋讓姐姐妒忌呢。”

玉嵐郡主人美和善,待梁彩枝如親生妹妹,好的東西亦先一步往春止院送去。

聽聞梁彩枝夜裏易夢魘,有時會看見不幹凈的東西,玉嵐郡主將皇家禦賜珍寶血焱玉佩,親自送到梁彩枝手裏。

血焱玉佩果然管用,只要陰魂靠近梁彩枝,玉佩便祭出熾火,眾陰魂拖著火身,跑個幹凈。

梁彩枝專門做了些時令糕點,特去感謝郡主施送寶玉之恩。

不成想,國師正在合歡苑與郡主用餐。梁彩枝透過門牖,望見玉嵐郡主親自為國師布菜斟酒,一臉身為當家主母的端貴與滿足。

梁彩枝自覺不便打擾一對夫妻,便將點心轉交給院中的一對唐氏丫鬟。

待她走出幾步,聽到郡主近身侍奉的那對丫鬟的交談聲。

“算什麽東西,也敢稱二夫人,一個克死爹娘的貧家女,連郡主的腳趾頭都比不上。”

“誰讓人家生了一副好皮相,趁著郡主不在,勾搭國師。”

“呸,瞧那副狐媚相,咱們郡主可瞧不上她做的東西。”

一陣響動,梁彩枝回首。

她精心做的幾碟點心被隨意扔到角落。

英英氣不過,打算上前理論,被梁彩枝扯袖攔住,“你忘了麽,我只是個丫鬟。”

合歡苑。

玉嵐郡主又給國師布了一勺蓮蓬豆腐,語調溫軟似話家常,“本以為你是真病了,在這小城郡養身,看來你是故意不回天都。衛將軍囂張多年,此次於東北邊陲對抗朝國鐵騎,連連戰敗,是該讓他清醒一二,認清自個兒的實力。”

廖深行未曾言語,直接飲了手中酒。

玉嵐郡主又斟滿酒盞,“不知大人準備何時返歸天都,您在這小城郡已住了好些時日,長時間不歸,不但皇家不滿,朝臣們亦有微詞。”

廖深行斂目沈思片刻,“歸期未定。”

“是否,是因為彩枝妹妹。”玉嵐郡主覷著國師眉眼間的微妙,自知猜對了,繼續道:“若她不願隨國師入天都,我可去勸勸她。我們終歸都是女兒家,想必能說的上話。”

“不勞煩郡主了,我親自與她談便好。”

玉嵐郡主面上血色漸失,但唇角笑容始終和煦。

梁彩枝自知郡主身邊的人,不喜歡她,盡量宅在春止院不出門。

郡主倒從未給她難堪,甚至有次拉著她的手道,她已同國師商量,給她二夫人的名分。於她心裏,她是十分喜愛她這個妹妹。

梁彩枝不知如何解釋,幹脆緘口不語。

平日郡主邀她去聽曲吃茶,梁彩枝往往借口身子不適婉拒。但這次她卻應了郡主之邀。

只因地點是天樂坊。

天樂坊最為出名的,是琵琶與點心。

樂坊之內不但可見前來消遣聽曲的貴族郎君,亦可見邀了閨中密友來品點心清茶的娘子貴婦。

梁彩枝話少,玉嵐郡主也不為難,兩人用著茶點,靜靜聽了一晌午的琵琶曲。

倏地,街上橫沖而過一匹棗紅烈馬,眼看著要將一位正舔糖葫蘆的青年撞倒,對樓茶館窗前閃出一道鴉青長衫,眨眼功夫落在青年身前。

即將踏上鴉青長衫的棗紅烈馬,驀地揚高前蹄,一聲嘶鳴。

梁彩枝自窗前急忙喊道:“小心。”

烈馬揚長而去,周圍聚攏了不少圍觀之人。梁彩枝匆匆跑出樂坊,扒開人群,只見癱坐地上的小睿正哭惱糖葫蘆碎了。

梁彩枝四顧,已不見木七身影。

小睿打指縫裏瞧見一張熟悉的臉,驀地站起,拉住梁彩枝的袖子直搖晃,“彩枝彩枝,我好想你。娘親說你嫁到很遠的地方去了,我再見不到你了,我就知道是娘親騙我。”

梁彩枝問:“方才護住你的那位哥哥去了哪裏?”

小睿搖搖頭。

玉嵐郡主下樓,走至梁彩枝身邊,覷一眼交纏住她袖子的那只手,“怎麽,妹妹同這小郎君相識。”

小睿硬纏著梁彩枝,最後被郡主身邊的護衛,強行送回家。

走之前,踢丟了鞋,哭喊著要彩枝跟她一道歸家,做他媳婦,給他生白胖娃娃。

玉嵐郡主捏帕掩笑,“幸好是個癡兒,否則國師可要醋了。”

玉嵐郡主返歸合歡苑,第一件事便是吩咐身邊的唐心唐怡分頭去查兩個人。

一個是癡兒小睿;另一個,她未見正顏,只打樂坊窗前瞧見背景,鴉青長衫,腰系碧穗玉玦。

女人的直覺告訴她,梁彩枝與那鴉青長衫的公子關系匪淺。甚至,她十分在意那位公子。

梁彩枝雙親已逝,不肯隨國師回天都的原因,總不會是因一個傻子。

玉嵐郡主對著掌心的一葉菩提,看了又看,這片葉子正是自那公子身上掉落,沾著異香。

她輕輕嗅一口香氛,對著窗外冷月幽幽一笑。

夜裏,梁彩枝自夢中驚醒。

她拭掉額上汗珠,竟夢到木七被烈馬踩踏死。

幸好是個夢,然心悸難遏。

她下床走至桌案,倒了一盞涼茶壓驚,再無睡意,幹脆鋪開紙墨,將心頭的人影畫下來。

英英揉著惺忪睡眼靠近桌案,“這麽晚了,怎麽還沒睡。”

梁彩枝起身,巧妙旋身擋住畫中人,“哦,馬上去睡。”

翌日,梁彩枝被英英推醒,伸手遞給她一片菩提葉。

英英道方才去外頭買胭脂,有個小童兒要她將這葉子稍給她。還說,三日後子時,有人邀她去曲荷園一敘。

梁彩枝垂首,盯著掌中葉看了許久,葉片上的香味她最熟悉不過。

菩提香。

廖深行見梁彩枝心不在焉。

問緣由,梁彩枝道天氣煩悶,想去外面透透氣,聽聞曲荷園垂柳蔭蔭,萬荷綻放,乃涼沁消暑之地。

廖深行帶著梁彩枝去了曲荷園游湖,為了清凈,國師下令閉園。

諾達荷圓,唯有他二人。

獨木舟穿梭於蓮蓬之間,廖深行望見坐在船尾的美人又在走神。

驀地想到昨個晚膳間,玉嵐郡主對他說的話。

妹妹她執意留在這裏,是否是因心裏牽掛著人。

廖深行心底一沈,板過佳人雙肩,“彩枝,過些日子同我回天闕城可好。那裏熱鬧得緊,你會喜歡的。”

梁彩枝搖搖頭,“我只想留在這裏。”

廖深行心頭更添抑郁,望著眼前之人心緒飄忽的模樣,他眸底一深,俯身便吻上梁彩枝的唇。

梁彩枝驚了一瞬,感覺鼻息間的炙熱後,猛力推開對方胸膛,纖指摩上紅唇,羞怒交加,“國師請自重。”

廖深行沈聲道:“我遲早回天闕城,你不隨我回天都,我唯有將你綁去。”

莫名被親,梁彩枝甚覺委屈,眸底蘊著淚花,“國師何必強人所難。我的心在這,不在遙遠的天闕城。你身邊不缺丫鬟,更不缺同你演戲的人,你何必非讓我隨你回天都。”

廖深行逼近幾步,一字一頓,“你說為何。”

感覺對方身上的危險氣息,梁彩枝踩著船板步步後退,險些被逼下船,腳心幾乎踩上船沿,穩著身子道:“國師大人是不是入戲太深,真當我是你的寵妾。”

長袖一探,將人攏入懷中,廖深行垂首道:“是又如何。”

暧昧之氣撲面而來,梁彩枝別過臉去,“大人莫要仗勢欺人。”

“我仗勢欺人又如何。你最好早些擺正態度,即便我強要了你,這普天之下,亦無人管得了,哪怕當今聖上。”

言罷,松了手,一袖揮斷木漿,飛身上岸。

梁彩枝氣惱,丟她一人在湖心是怎麽回事,還毀掉船槳,是要她一人冷靜冷靜麽。

梁彩枝抱膝,蜷坐小舟之上,整整兩個時辰,倏覺船心一晃,船艄落下個人影。

“木七,你怎麽在這。”梁彩枝忙起身靠過去。

木七斂目,“路過,見你被困小船,來看看怎麽回事。”

木七抱著梁彩枝方落岸,一道殺氣憑空襲來,木七一旋身,險險躲過。

廖深行滿面沈郁,“你是誰,敢騷擾我的女人。”

梁彩枝見國師身罩威殺之氣,趕忙上前道:“是這位公子路過,瞧見我被困小舟,這才出手相助,他並未騷擾我。”

廖深行威脅一句少管閑事,便握著玉腕離去。

梁彩枝硬忍住,未回頭看木七一眼。

沈默一路的一雙人,方踏入府門,長風一臉沈色來報,“大人,玉嵐郡主已在春止院候您多時。”

英英發絲淩亂,唇角滲血,跪在地上。

玉嵐郡主站在桌案前,案上攤著一卷半洇染的畫軸。

原是郡主丟了太後賞賜的雙鸞玉簪,疑府內有賊,按屋搜查。

唐怡領了差事,到春止院一番搜查,發現藏在藤篋底層的一卷畫軸。

英英與唐怡搶奪畫卷,發生爭執,英英不小心打翻案上茶壺,茶水傾斜而出,洇了畫軸。

畫卷被拉開,畫中人已面目全非,只辨得清是位年輕公子。

唐怡認定英英這般護著畫軸,定有鬼,且故意將水灑到畫軸上,更是說明畫中人見不得人。

英英跪地哭泣,“奴婢見梁姑娘頗為珍惜這幅畫,雖然奴婢不知畫中是何。唐怡姐姐來勢洶洶,掀翻弄毀不少物什,奴婢擔心唐怡姐姐下手沒輕重毀傷畫卷,這才上前阻止,奴婢不是故意灑水洇了畫,國師大人郡主大人明察。”

廖深行瞥了眼半洇染的畫卷,音色冷凝,“彩枝,你求我親手教你畫技,是為了畫誰?”

梁彩枝驀地跪地,支支吾吾一番,“是國師大人。”

廖深行面色無恙,一言不發,走出屋門。

玉嵐郡主遣了眾人,拉住梁彩枝的手,“我想同妹妹說幾句真心話。”

將人拉至榻前,與她並坐。

玉嵐郡主先是對今日突發之事向人道歉,皆是手下丫鬟不懂事,擾了妹妹。

梁彩枝只得道一句無礙。

之後,玉嵐郡主眸光漸變幽深,道起自個兒身為國師夫人的深情與不易。

“當年國師本不願娶妻,是我求了皇帝同太後,又聯絡心腹大臣,做了諸多算計,才得以嫁入國師府。”

“我對國師的深情,你不了解。”

“我拼盡青春,拼盡心力得不到的垂青,他全數給了你。我不得不為你量身造個結局。”

英英弱小的身子,挨了上百針。

郡主身邊的一雙貼身侍婢,是自宮裏出來的,慣會用陰毒法子折磨人。

梁彩枝與國師歸返之前,兩位大丫鬟已對她用刑,逼她道出梁彩枝是否與人私通,或糾纏不清,是否正是畫中人。

英英挨過針刑,只道不知。

梁彩枝心疼,給人上藥,“那水是不是你故意灑到畫卷上的。”

英英虛弱點頭,“其實那晚我早就見到你筆下的畫中人。是木七對麽。說起來是緣。當年我在山腳遇匪,幸得木七公子相救,那張臉我永遠記得。”

梁彩枝外出為英英抓藥,路過院中涼亭,遇見正獨酌的國師。

梁彩枝本欲假裝未見,可涼亭周邊並無遮掩之物,大活人坐在那,假裝無視,有些假,她不得不過去請安。

喚一聲國師大人,梁彩枝正欲匆匆離去。

廖深行幽幽開口,“自打見到那副畫的第一眼,我便知畫中人並非我。臉雖模糊,但你忘了,我從未穿過素袍。”

梁彩枝跪地,“彩枝知道大人對我的好,可是我……”

廖深行給自己倒了滿盞酒,幽幽冷笑道:“其實我也沒那麽喜歡你,得不到不甘心而已。”

梁彩枝只覺心底一沈,嚅囁道:“大人,你能否放我走。”

廖深行仰首幹了盞中酒,仍了酒盞走至梁彩枝身前,俯身捏緊她的下顎,一字一頓,“我不答應。”

頓了片刻,又道:“即便你不喜歡我。”

一整夜的時間,坊間皆傳國師府新納的美妾,私藏野男人畫卷,且暗中與護衛交好。

柳媒婆跑到國師府將梁彩枝一頓痛罵。

說她不知恥,城內之人誰都曉得,國師府的美妾新寵,是她一手養大的孩子,她惹出的風言風語已傳至郡守夫人耳中,夫人連夜召她去,將她損了好一頓。她的說媒招牌要被她這個不知羞的白眼狼砸了。

最終,柳媒婆罵累了,將春止院值錢的首飾全數打包,扭著肥臀走出國師府大門。

梁彩枝心底明白,怕是整個宿新郡容不下她了。

不多時,英英打聽到,閑話是唐心散播出去的。

這幾日,過得極其漫長。

終於,這夜,近子時,梁彩枝換上英英的衣裳,頭罩幕籬走出國師府,去曲荷園赴約。

臨走前,英英勸她不要去。這極有可能是陷阱。

現下她正處於閑話的風頭浪尖上,所言所行最是引人註意。再說,約她之人有何話不能白日裏講,明知她是國師新寵,偏要挑子夜時分相邀。

梁彩枝心裏明白,菩提葉傳信,是實打實的陷阱。

那天,她被困曲荷園獨舟,木七從天而降。兩人寥寥幾語,她已知,木七從未約過她。

她對英英說:“國師不放過我,郡主便不會放過我。為了保護我想保護的人,我別無選擇。”

深夜子時,梁彩枝與傻小睿曲荷園幽會,被郡主派出的人捉個正著。

兩人雙雙被捆到國師腳下。

廖深行一聲冷笑,淡淡瞥了癡傻小睿一眼,眸底如淬寒冰,“原來你喜歡個傻子,也不喜歡我。”

廖深行著人搬來朝歌烈酒,一人於院中買醉。

先前派長風打探,並未得知梁彩枝原有個下了聘禮的竹馬的消息。

他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心痛與挫敗。

呼風喚雨的一國之師,得一美人心,竟這般難。

灌了一壇烈酒後,郡主的貼身丫鬟唐怡,特來請示國師,是否要懲戒春止院的梁姑娘。

痛意加醉意湮繞心頭,廖深行低吼一聲,“難道她不該罰麽。”隨手一甩,酒壇砸上墻。

唐怡後縮兩步,道:“奴婢明白了。”

梁彩枝被推至坑邊時,腦中反覆思及的,是那日玉嵐郡主,向她坦明身為國師夫人的深情與不易之後的話。

“鴉青長衫,身系綠穗玉玦,還有那片身帶異香的菩提葉,你猜多久,我會將人查到,並帶到府中來。你說,屆時,國師會計較麽。”

“但倘若那人是個傻子,國師必然不會計較。”

“菩提葉之約,你要不要去,要看你對心上人存有幾分深情了。”

梁彩枝不知國師若曉得畫中人乃木七,會對木七如何。

但以玉嵐郡主的城府,日後定會以木七要挾她。

其實這些,她也不怕。

她怕的是,木七自從不寧。

她天生陰陽眼,自打她在七爺廟見到他的那一刻,她便曉得木七便是七爺。

香客跪拜進香時,木七就藏在兇煞神像內。

那時,她眨著眼睛看去,兇悍醜陋的神像之後,他氣質如琉璃,眉眼是那麽好看。

她一屆微民,不能為他做什麽。

若她一死,能換他長久安寧,足矣。

況且,一切禍端因她而起,何必讓紅塵外的木七,惹上塵埃。

頭頂的暗影緩緩游移,黑暗徹底湮沒她時,梁彩枝還在想,她送他的檀木盒子,他會偷偷打開麽。

她期望打開,又盼著那一匣子秘密永久封存。

木七被暗中監視三日,終於忍不住道:“何人,何不光明正大現身。”

長風驟然落在寺廟後院,直言不諱道:“你是否與梁彩枝相識。”

木七雲淡風清,“不識。”

長風離去後,木七自覺梁彩枝遇到麻煩,顯見國師懷疑到他,派半妖護衛跟蹤暗查他。

他心底忐忑憂心的厲害,顧不得多想,潛入國師府。

春止院內,一身鮮血的英英,倒在一堆亂土堆上。

春止院兵戎相交的打鬥聲,驚動熟睡的廖深行。

廖深行自院中石桌上起身,踢開腳邊酒壇,趕往春止院。

昨晚醉酒,他似乎答應了梁彩枝被懲罰一事,玉嵐郡主仁慈和善,又頗喜愛梁彩枝,應該不會對她罰的過狠。

然,美妾與人私通,罪名不輕,萬一罰重了……廖深行忍不住心疼。

近日,是他太過霸道咄咄逼人,也是被那冥頑不靈一根筋的小丫頭氣得亂了心智。

春止院上空,長風與一位鴉青長衫的公子,正打得難舍難分。

廖深行一眼認出,此人便是那日曲荷園獨木舟上,抱彩枝上岸的公子,當即下了狠招,一道玄光擊向木七心口。

木七倒在春止院門口,廖深行沈步靠近,“你緣何在此。”

木七捂著心口,拭掉唇邊不停溢出的血跡,為了不惹怒國師,只得撒謊道:“我與英英姑娘相識,英英姐妹遇險,喚我來此相助。你的護衛不信,直接與我打了起來。”

廖深行甚覺不安,匆忙入院,院中掘著一方濕潤土坑,他一甩玄袖,烈風將濕土卷起,坑底躺著梁彩枝,闔著目,面色青白。

廖深行的心跳,於剎那間靜止。

怔了一會,方跳入坑底,扶抱起梁彩枝,顫著手指探了脈息,已無活人征兆。

心口鈍痛,整顆心似被無數只鬼手一齊掐拽,仿似要將他心頭血全數壓榨出來……廖深行一口鮮血噴出來。

英英自亂土中跪爬而起,眸底盈血,幹啞的嗓音恨恨道:“她們活埋了梁姑娘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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